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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节我跟一个山东县城的亲戚聊了一下午,发现我以前错怪张雪峰了。

亲戚是90后,现在在北京定居了,算是卷出来了。父母都是县城的普通工人,她靠自己拼命学,高考考到了北京,毕业后还成功留下、拿了户口、找了工作、嫁了人。

她自称“小镇做题家”。讲完她的故事,又问了我一个问题:美国有没有张雪峰?有没有“小镇做题家”?他们需要张雪峰吗?

这是个好问题!我也认真做了回答。

下面把我俩的对话记录一下,姑且算我今年春节的“回乡见闻”吧。

1、【“张雪峰像个侠客,骑着白马来救我”】

我问她:“去年张雪峰上了好几次热搜,说了些‘报新闻就把孩子打晕’、‘文科都是舔’之类的暴论。一些人说他‘专业饭碗化’太功利,另一些人说他是给普通家庭的普通孩子服务的。你喜欢他吗?”

她说:

“现在我看他就是看网红、吃瓜。

“但假设我回到18岁,坐回到那个县城高三的教室里,我会觉得他像个侠客,骑着白马来救我。因为那时我的信息差太大了,该报什么志愿,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。

“不过,即使我高考那会儿就有张雪峰,估计我父母也没钱买他的一对一咨询,但我一定会搜出他所有免费视频,从头到尾认真听完,然后再选专业。”

【我问:“具体是哪些信息差?这个信息差,是不是在县城,比在地级市、省会城市、一线城市更明显?”】

她说:

“你是天津考生,要想理解我们山东县城考生对张雪峰的态度,首先你要认识到山东高考的残酷性。

“我高中是县城唯一的省重点,班里80个人,只有不到20个能过一本线,因为山东高考分数线实在太高。所以我们每天都在卷学习,拉屎时都在背书,不像大城市的孩子能没事出去转转。

“高考前,一直在拼命学习,无暇顾及别的;高考后,突然就让你在10天之内决定你的专业!此时,你手里只有一本‘全国高校简介’,没别的了。那本小册子上,只有大学和专业的名字,你根本就不知道那专业具体教啥、就业怎么样,选专业全靠‘望文生义’,选不好就掉坑里了。

“比如我一个学长,报了个‘热能’专业,听上去挺高大上,上了大学才发现,是以前的‘锅炉’专业改的,老师和教材基本上都是原班人马,锅炉烧的那叫一个六。

“你每天4点起床、12点睡觉、两周休息一天、这天用来睡觉,高考的每一分,都拿的这么难,报志愿肯定想让它‘值回票价’。但作为普通工人的孩子,没人能帮你。

“我身边有几个同学,父母是县里大学的教授。高考一结束,他们就出去旅游了,我问他们志愿怎么报的,他们说:‘不管了,我父母都懂,他们报就行!’我听了急得都要哭了。

“我们这代人,如果爸妈都在小县城当工人,他们大多是一个初中毕业、一个高中毕业这样的组合,很难在大学专业的选择上,给你提出什么有用的指导。

“所以我说,如果那时有张雪峰,哪怕他话糙了点、态度差了点,也是骑着白马来救我的侠客。

“当然,在没有张雪峰的时代,我们那的孩子也不会闭着眼瞎报。我们形成了一个‘报志愿公式’,只报山东省内的学校,主打一个求稳:考得好,就报山东大学;考得凑合,就报山东师范大学;上不了一本线的,就报所谓的‘考研神校’曲师大,4年后再战;再差,就随便找个二三本上了;或者复读。外省的学校,我们想都不敢想,怕选错了掉坑里。”

2、【县城家庭的决策逻辑】

我问:“选省内的就不会掉坑里?”

她说:“我们的信息来源,都是亲戚朋友,没有额外的专业建议了。那些报省内大学的前辈,我们还能在山东见到,逢年过节问问他们近况,比如找到工作没、结婚了没、生娃了没,大体上就能看到哪些大学不坑人了。报到省外去的,像我这样的,就很少回家了,过得好不好,别人一眼看不出来。所以通过亲朋这个信息渠道,对外省大学很难获取可靠信息。”

我说:“我听明白了。这个时候,如果有个张雪峰这样的大叔,出来指点几句,那就是贵人相助。要是他能告诉你,你这个分数,可以不去曲师大4年后再战,而是直接报外省的某个专业,特别适合你的分数和兴趣,那简直是神助。”

她说:

“没错。按我们那个求稳‘公式’,会亏很多分数。比如我表妹,她的分数上山东大学有点悬,但她不了解外省的,不敢贸然报,所以只能保守地报了青岛大学,其实是浪费了四五十分。

“多考一分,刷掉万人,多不容易啊,但报志愿时一下亏了四五十分,这中间就是信息差导致的。

“还有就是去外省容易搞不清状况。比如张雪峰也说过的,有人把哈工程当成了哈工大。这真不是段子,我一个同学真的就报了哈工程,以为是哈工大,进了大学才傻眼了。

“其实张雪峰自己,当年就是报志愿掉坑里了,选了个‘给排水’专业,成了他大学4年的痛。我感觉,他因为这个痛,就拼命收集报志愿信息,没想到这信息被市场上这么多人需要,居然做成了价值上亿的公司。”

3、【“我们县城的普通孩子,有两个心态跟大城市考生很不一样”】

我问:“我懂了。信息差决定命运。不过我还想问,当时你报志愿,虽然没有张雪峰,但你也没按‘公式’,而是选了外省的大学,跑到北京去了,现在看你过得也不错。你是怎么卷出来的?是运气爆表、蒙上的,还是你通过其他渠道,收集到了一些有用信息?”

她说:

“我们县城的普通孩子,其实都有两个心态,跟大城市的考生很不一样:

“第一,我知道自己是小地方的,所以觉得只要有大学上,就已经烧高香了!我们有个朴素信念:别管啥专业,好好学,好好干,就已经不错了,因为上了大学,大概就不用去工厂流水线当工人了。

“第二,我知道自己不懂这些专业,所以在选择上,会非常谨小慎微,不会贸然选择听上去感兴趣或高大上的专业,而是会选择‘听人说好就业的’,或者选‘万金油’专业,早早就做好了考研的打算,那时再选细分的喜欢的专业。

“比如当年,我们县城里很多孩子不敢选计算机这样的专业,因为不知道到底就业好不好,所以我们可能会选数学,然后到研究生时,再细分成计算机之类。或者像我这样的文科生,本科就选了英语,因为那时听说做翻译、导游、外贸,能挣外国人的钱。这是我唯一听说的信息了。我感兴趣的专业,我都没敢选,比如法律。我心里默默想的是,反正要考研,反正考研要考英语,干脆学这个专业得了,考研时我知道更多信息了,再做决定。但其实到现在,我也没学上法律,研究生我学的还是英语相关。这成了我一生的遗憾。不过我大学时参加了一些法律相关的学生活动,聊以慰藉吧。

“是的,我从高中就已经决定好要考研了。这是为了我抹平信息差,不得不走的弯路。”

4、【到底谁是梦想粉碎机?】

我问:“所以,很多人说张雪峰是梦想粉碎机,其实听你这么一说,县城普通人的孩子,除非是超级学霸、省状元、分数能高到任性选专业,否则信息差本身就是梦想粉碎机,至少也是梦想延迟机。”

她说:

“对对对。就是这个意思。18岁的我,信息来源非常碎片、非常偶然。比如,我不想当老师,但分数可以报北师大,所以我就想报一个北师大的非师范专业。当时我还去跟老师得瑟了一下,我理解的是‘非师范’就是‘不强制我当老师’,但老师告诉我,师范类学校,好专业就是师范,非师范是不好的专业,但被我理解成了‘更好的专业’。现在想想,如果我没跟老师去得瑟,或者如果老师懒得跟我废话,那我就报亏了,掉坑里了。

“不过,用张雪峰来抹平信息差,也有现实问题。

“最大的问题是,县城的孩子很可能把张雪峰的话,当成唯一正确的言论,当成标准答案。这不是因为县城孩子傻到当网红的脑残粉,而是因为除了张雪峰,没有其他人能给他们分析报考志愿的事。

“张雪峰明明做的是咨询服务,只提建议,不拿主意,但他的形象在县城孩子眼中过于权威了。

“要说媒体能做啥,我觉得媒体不该抓住他说的某句话大加批判,而是从道理上告诉孩子们,张雪峰不是标准答案,尽信张雪峰不如无张雪峰。

“只不过吧,这都是没什么现实作用的大道理。孩子们最缺的,还是信息和建议。兼听则明不假,可你不听他,也没啥别的可听的。”

6、【如何看待张雪峰的暴论?】

我问:“我很认同你对媒体的建议!没必要抓住他的某个表述大加批判。不过我还是好奇:你怎么看张雪峰那些关于‘新闻学’和‘舔’的暴论?这些话,是他从根上就错了,还是话糙理不糙?”

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:

“其实你问的这个问题,我不care!我甚至可以原谅他这么做。

“因为他给我带来的信息,价值比你想象的对我重要的多了!关系到我的每一分是不是都物有所值,关系到我要不要等到考研时才能追逐梦想。

“我从他讲的话里,寻找有用的信息就行了。他是商人,不是圣人。我的预期,本来就是他会说夹带一些比较水的、广告的、甚至有点极端的、炒作的内容。

“但对当时信息闭塞的我来说,他的信息就是救命稻草。我才不管稻草有没有刺、扎不扎手,只要能帮到我,我就要抓住。”

我问:“前面你说张雪峰容易成为某些县城孩子的标准答案,现在又说你能分辨里面哪些是炒作、哪些是干货。那大家到底能分辨吗?”

她说:

“任何一项服务,总有人能取其精华,也总有人盲信盲从,但这不否认这项服务本身有价值。

“还有,具体到他说的‘新闻学’和‘舔’的暴论,我是这么看:

“很多县城普通家庭的孩子,18岁以前一直在卷学习,刚才说了,两周才休息一天、连拉屎都在背书,这样教育出来的孩子,普遍不太会来事,学了文科、做服务业,可能确实不懂怎么提供情绪价值,也就是‘舔’,那样,他们竞争力就会低于大城市的孩子。

“理科当然也离不开给人服务,但张雪峰的思路是,既然是这样的普通家庭,又是靠死读书读上来的,那么新闻学之类的文科专业不好立刻变现,但学个理工科,比如计算机之类,就不一样了——有一技傍身,又肯吃苦,即使不‘舔’,也不至于没活干,比如很多程序员都不爱说话,但当记者不爱说话就不行了。这也许对少数县城孩子不成立,但对大多数人是成立的。

7、【该把自己看作“普通孩子”吗?】

我问她的最后一个问题:“很多人说张雪峰就是给普通家庭的普通孩子服务的。可是,一个家庭是否普通,也许还有统计学上的客观指标,比如收入;谁来定义一个18岁的孩子,是不是‘普通孩子’?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,如果我说18岁的你只是个‘普通孩子’,你乐意吗?普通家庭的天才孩子,会不会被张雪峰的建议剪断翅膀、耽误了?”

她接下来说的话,让我这个老家是天津、现在北京生活的普通孩子,受益匪浅:

“其实在我们县城,别说是我了,连我们全校第一,也认为自己是普通孩子。

“为什么?因为我从小学时就反复被告知:我们生活在一个很小的县城,我们上面还有一个不太发达的地级市,还有省会城市,还有一线大城市,那里任何一个小朋友见过的世面,都比我们大得多,所以我们再刻苦,掌握的知识也没人家多,甚至即使比人家学的扎实,也是高分低能。

“上面这段话,老师天天说,我从小听到大。所以我们都认为自己是普通孩子,甚至是‘普通偏下’的孩子,第一名也不例外。我们一直以来的观感就是,县里的第一名,竞争力可能还不如省城的中不溜学生。

“我们县城去年才有第一家麦当劳,至今还没有星巴克。小时候,如果我想吃汉堡,我要去上一级地级市,那需要开车一个多小时,可我家那时没有车,一年也吃不了一次。可地级市的孩子,可能某次考试考好了,奖励就是一顿麦当劳。而现在我在北京,我知道北京孩子根本不把吃麦当劳当好事,因为油太大。

“这是一种自卑感,也许我们不普通,但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定义为普通孩子。我从没想过要做一个独一无二的花朵去绽放。”

我说:

“我在北京天津,知道一个词叫‘虹吸’,但我觉得虹吸就是大城市吸走了县城的资源,对小地方不公,小地方的人会反抗这种不公。但听了你说的话,我才发现县城里的很多孩子都是‘嗷嗷待吸’的——快来吸我吧,我卷了18年、把自己卑微地放在‘普通偏下’的位置、想尽办法收集到了报志愿的信息,就是为了让大城市把我虹吸走,离开县城;甚至会担心虹吸先吸走了那些能吃到麦当劳的地级市孩子,轮不到吸我。

“北京有个段子说:人大附中的高中生会调侃‘今年不努力,明年去隔壁’。其实我们都该意识到:当自己太忙于努力时,不要忘了自己已经处于的特权地位,否则他把自己的成功,单方面归因于别人不努力。”

然后她问我:美国有没有张雪峰?字太多了,下一篇说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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